“元平二年，公主喜勾结外族，密谋叛乱，上查之，大惊，幽禁于庭院。公主喜不堪受辱，遂自尽。帝大哀。”
——《魏史·平帝记》
神京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不同寻常，先是西北部外族叛乱，幸有神策大将军薛玉驰援赶到，逐外族出国土；后有驸马当堂指证长公主李喜出卖家国，呈上公主十四封亲笔书信，陛下大怒，下令彻查。
寒风烈烈地刮着人脸，偶来神京的外地人把脸缩进袄子里，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对面金碧辉煌的府邸，见上面牌匾写着金灿灿的“公主府”三个大字，立马疾步走开。
积了一尺厚的雪从枝头落下，地面上仅剩的几点绿色就被遮了个一干二净。
自从被幽禁以来，公主府的雪就再也无人打扫。李喜推开窗棂，风雪入室，冻得她浑身一激灵。放在往时，见她如此反应，早就有机灵的婢女捧着斗篷上前，劝她多多保养身子。
可如今偌大的公主府里，只有李喜一个人鬼魂似的徘徊。
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，公主府已被皇家兵士封锁，能够在此时出入的，只有负责李喜此案的相关官员。
李喜转身回望，见她的驸马一身朱红朝服，手拿一长条锦盒，向她缓步走来。
自从裴驸马当朝揭穿公主诡计后，皇帝深感他的忠君爱国，一日内连升他三级官职，并令他亲自督查案件进行。得君主如此爱重，裴驸马一时风头无量，成了朝中新贵。
如今他行走在空荡荡的公主府里，面容带笑，眼瞳明亮，一身气派更胜于当日公主府里，见了自己的妻子，也不行礼，只是打开手中锦盒，说：“昨日审讯时，偶得此物，所以特意带过来请公主掌掌眼。”
锦盒里躺着枚碧玉簪，玉质平庸，雕琢糟糕，唯一可值得称道的，便只有簪头处嵌了枚顶顶漂亮的珍珠，那珠子小拇指头般大小，色泽莹润，与平平无奇的玉簪毫不相配。
这是公主李喜在八年前赠予贴身侍女的礼物，自赐予后，此物从未离开过侍女的发髻。
意料之中的事已然发生，李喜闭上了眼，惨笑出声。
自幽禁以来，公主喜身边的侍从就被不断调离审讯，先是府中负责打扫的仆役，再是莳花的婢女和尽职尽责的侍卫，然后就是李喜的心腹随从。
每一回审讯结束，驸马总会带几样东西来请公主掌掌眼，有时是一个绣工平平的荷包，有时是一把出现豁口的刀，不是什么名贵物品，但都可以看出主人对这些物品的珍重。
这些东西，李喜都曾在她的随从上看到。
幽禁刚开始，李喜也曾挣扎过，她给她的皇兄连写三封血书，以证自清白。可当身边人渐渐离去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无功。
于是她也就不再说话了，只是日日在府中游走。
“裴从南，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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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真是个畜生不如的混蛋啊！”如今她陡一开口，声音粗哑，如同一面蒙了牛皮的鼓。寻常人陡一听这样的声音，往往会被其中的浓重悲意摄住，但裴驸马却对此颇为享受，在公主府卑躬屈膝了这么多年，这可是他翘首以盼的时刻。
“公主这话，我就不懂了。”裴从南把锦盒捧到李喜面前，“如今你我虽则恩断义绝，但从南怕公主孤独，日日寻些民间小物来与公主分享，公主怎能因此咒骂我呢？”他眼角弯弯，一副矫揉造作的心疼模样，看得李喜直犯恶心。
“因为阿愿是你我的义妹，你的救命恩人！那日你与她被困在山间幽洞里，是她割腕以血喂你，才留了你一条狗命。她对你如此大恩，你怎可如此对她？”
“谁让她蠢呢？”提及这个曾救过自己性命的婢女，裴从南眉眼间只有厌恶，“她是你曾经的贴身侍女，掌管过的书信往来。明明助纣为虐，却毫不悔改，本官想保也保不住啊!其实只要她说你几句坏话，本官自然有办法保全她。偏偏她犯蠢，牙齿咬碎了都不肯说，本官只好大义灭亲，以报圣上知遇之恩了。”
“知遇之恩？知遇之恩？”李喜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，仿佛其中有什么极为可笑之处，“裴从南，若说知遇之恩，那你最应该谢得不是我吗？如果不是我，你还只是侯府里一条任人欺凌的狗！”
“怎么，你忘了吗？”李喜端详着裴从南气得发青的脸色，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愉悦。幽禁的岁月已将她熬得形容枯槁，可此时她笑起来，恍惚间似乎还是神京城了骄傲出尘的公主殿下。
“如果不是披了这身驸马的皮，你恐怕现在还在远南候里点头哈腰呢！”
裴从南噔噔噔后退三步，彻底气红了脸。
在曾经的坊间传闻里，嘉平公主李喜和她的驸马，远南候府的嫡子裴从南是一对真正的金童玉女，二人门当户对，珠联璧合，成亲后又恩爱非常，不知让多少人摇头称羡。
可只有神京极少数人知道，公主与驸马那如同话本般的爱情故事，从始至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。
裴从南是嫡子不假，可远南候先后娶了三位妻子，有子女数十位。裴从南生母丧期一过，远南候立马就迎娶第三任妻子入门，将亡妻连带着亡妻的子女都抛之脑后。当时的裴从南在侯府里活得尴尬至极，只能仰仗兄弟们的眼光过活。
若不是后来远南候有意投靠尚还是五皇子的当今陛下，并替儿子向五皇子求娶公主喜，李喜又在厅堂上瞧中了当时默默无闻的裴从南，裴从南也难以跃过他的数位兄弟，攀登至如此高位。
说句不好听的，裴大人如今一身朱袍风光，仰仗的，不过是当时公主喜隔着屏风的那遥遥一眼。
就那一眼，就奠定了裴从南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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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的荣华富贵。
“我就知道，你心里一直都瞧不起我！你果然一直都在嫌弃我的出身！”裴从南将手中锦盒重重摔在地上，玉簪质廉，一摔就碎了个满地，那枚珍珠圆溜溜地滚出去，李喜一惊，下意识想要弯腰去捡，却忘记自己的腿部旧疾，一时不查，跟玉簪一样跌落在地。
她身上披着的狐裘沾了灰尘，也变得肮脏不堪起来。
一腔怒气从裴从南心中退却，他低头凝视着自己妻子的身影，轻蔑地笑起来，“可是你看看你现在，从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变成了一个只能引颈待戮的囚犯。李喜啊李喜，当年的你可曾想过今日？”
“但你在等着这天，对吧？”李喜仰头看着他，“所以你联合我的政敌，伪造我的书信，欺骗皇兄，说我意图谋反！你说阿愿助纣为虐，可裴从南，你我夫妻同床八载，最熟悉我字迹的难道不是你吗？你就不怕有朝一日皇兄发现你的诡计吗？那时候，你还能有现在的风采吗？”
她的声量不高，却自有一股切金断玉的锐利，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厅堂回荡，犹如惊雷在裴从南耳边炸开。
“哈哈哈哈哈！”他大笑出声，甚至笑弯了腰，“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蠢。时至今日，你李喜竟还以为我才是主谋吗？”
“你说我最熟悉你的字迹，可你是不是忘了，与你相处最久的人不是我啊！你想想，你这一手好字，是谁教的啊？”
“是你的亲皇兄，我们的当今陛下啊！”
北风声势愈发大了，风从窗户涌进来，李喜的长发在风中飘扬。
太冷了，今年的冬天太冷了。
李喜闭上眼，一行清泪从颊边滚落，消失在发间。
她再也无法撒谎骗自己了。
“不过，陛下念你以往功劳，还是决意留你一命。”裴从南大发慈悲地从怀里拿出一份圣旨，放在李喜面前，“三日后的酉时二科，一架马车会载你离开公主府，去江南当个富有寡妇。”
“滚出去？”李喜睁开眼，把面前的圣旨死死攥在手心。
去江南？她的那位好皇兄为了杀她，不惜冤枉她私通外敌，怎会如此好心放她一马？
这所谓的去江南，不过是送她上路的借口罢了。
李喜仰头瞧他，突然露出个极为神秘的笑来。
“裴从南，你总说我蠢，可是你呢？”李喜感慨般的摇摇头，“我皇兄杀我，无非是因为我替他做了太多事，那么你呢？”她越说声音越小，直至说到最后，裴从南只能零星听到几个音节。
可李喜的话激起了他的疑心，他不由俯下身去，想听听李喜究竟再说什么。
“你说什——”话语突兀地停在嘴边，尖锐的疼痛从颈边传来，裴从南竭力扭过头去，看见了一根断了的玉簪。
是之前被他摔碎的那根玉簪，那尖锐的半截被李喜握在手里，要了他的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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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当然也是个死字啊。”李喜轻声说，松开手，任由裴从南瘫倒在地，鲜血从他颈间汩汩流出，如同一条小溪。
窗外的风终于停了，只有雪静静地落下。
李喜捂住裴从南的嘴，防止他出声引来别人，直至确认裴从南气息已绝，她才放心下来，把尸体拖到了屋外。
就算是死，她也不想跟裴从南死到一起。
如果裴从南进来时仔细瞧一瞧，会发现这间屋子的柱子和桌椅都泛着油光。冬日木材易被风雪打湿，涂油可以更好点燃。
这几日李喜日日在府中游走，就是为此。
火折子从手中落下，熊熊火焰自地面蔓延到整间房屋，李喜闭上眼，听着衣袖被火舌点燃发出的嗤嗤声。
都说人在将死前，可以回望一生之事。可此时在火焰之中，李喜想起的，却是一桩童年旧事。
幼时，她听夫子讲起前朝帝王生平，说臣子会根据帝王一生功德，为他取谥号，为他写诗悼念。
她当时年纪小，既羡慕这样一人已死一国悼念的盛大，又怕自己身死后无人为她写诗，替她作传，于是便一个人窝在寝殿里，给自己写了篇墓志铭。
具体写了什么，她也记不清了。
可如今若有机会再写，她只会写“原是不值”。
她这一生，都在替不值得的人谋划，累得如今名声狼藉，性命不由自主。
原是不值。
李喜笑着，将自己埋葬于赤金色的火焰当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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