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此之前,方景梨对自己的人生评价是——“我与命运各执一词,各顾各的事”。
听话顺从,安分守己,这是命运,而命运之外的情绪、喜好、冲动、恐惧,好像没那么重要。
直到,如今。
分别三载,她从未想过重逢来得如此仓惶又荒唐。
“几尺之身,曾能敌世人口诛笔讨,微薄命数,逃不掉鬼魅勾魂索命。极目宫墙花泣血,可怜了故人,忘川独徘徊。说什么情深似海人难寿。有花也好,无花也罢,国恨绵绵,与我何休……”
地牢里,一歌女十指沾血,一刻不敢停地弹奏着琵琶,而在她身后是数十名同样娇弱和心惊胆战的女子。只要她一停下,便会立刻丧命,然后轮上下一个。
一曲《梨魂断》,真真应景。
旁边,一名黑衣男子笑着抽出半截佩剑,聆听它出鞘那一刻的风鸣。
“你最好听话些,否则我的剑会先一步割破你的喉咙。”语气陌生又冰冷,明明是在跟她说话,眼神却没有偏移半分。
窗外冷月无声,却在剑上映出簌簌锋芒。
原是他并没有认出自己来,方景梨前一刻还在庆幸故人相逢,下一刹便知只是庄周幻梦。
“然后呢,你能保证她们不会受到伤害吗?”方景梨双拳紧握,鼓起勇气发问。
此言一出,对方竟笑了一下,有些意外,又有些轻狂:“你好像,没有跟我讲条件的资格。”
屋内,数十名条活生生的生命正在等待未知命运的安排,而她也只是其中无关轻重的一个。
心似浮沉之月,在身体里摄起彻骨寒冰,凌乱的发梢遮住了她上半张脸,而露出的下半张脸上血色全无。
她突然一跃而起,疯了似乎不管不顾地将手拍在那把琵琶上。琴弦应声断裂,割破手掌。
歌女弹奏被强行打断,立马惊惧地“啊”了一声,好像看到了自己命数将尽。
而这一变故下,那黑衣人仍旧不为所动,反而是屏风背后立马窜出几名凶神恶煞的刀客将她围住。
山穷水尽之时仍然只能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位“故人”身上。
方景梨眼神坚毅,孤注一掷:“我要你保证!”
“啪”的一声利剑出鞘,将琵琶撕彻底劈成两半又再收回,速度之快,在场的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收敛寒芒。
如此张扬的回应,足够证明剑主人在这里的绝对掌控权。
“不妨送你。”即便只是为了那一点可笑的勇气,做一点承诺又如何。
下一刻,他收敛笑容,语气冰冷:“现在,该你了。”
别再痴人做梦,眼前这个人,根本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云翎。
堂堂江湖正派弟子勾结邪魔外道行不轨事。
若是此时将身份挑破,你猜是他的剑快,还是屏风背后之人的刀更快?方景梨脑海中,一把异常清醒的声音在拼命告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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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条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绝路。
淬了毒的利刃割破手腕之时,她竟然有些想笑。
原本在剑宗做个富贵闲人,只理会些叶萎花荣的小事也挺好,非要出来这一遭。
灵霄派孤女惨死在闯荡江湖的途中,恐怕自己这一次,真的要名扬江湖了。
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是,剑宗大弟子毒杀同门。
这一话,真比戏文精彩。
意识逐渐开始模糊,半梦半醒间,她如得垂怜,一梦魂千里,回到了棠溪镇,那个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有间一隅。
方景梨趴在讲堂的课桌上,耳边人声嘈杂,互相交织。那声音里有萧先生、徐娘子、程拾……甚至云翎。
而所有画面都终结在六年前那个滂沱雨夜。
除旧厄,断前尘,破有间。
萧先生曾说,棠溪镇不属于任何一个人。
可对方景梨而言,那里却是她此生唯一明晰的来处。毕竟这短短的一生,风雨飘零,却在那里有过片刻温暖。
成为现在的方景梨前,有把声音说:“方景梨,初入江湖,祝你玩得愉快。”
谁能想到棠溪镇上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少女,一夜之间摇身一变,成了江湖名门——灵霄派掌门之后。
只可惜,这个名门早就在多年前绝于世间,却留下她这么一个孤女,连同一纸婚约。
可是这一程并不愉快,什么名门孤女、关门弟子、荒唐婚约,皆如梦幻泡影,蝴蝶附身一场罢了。
四年前,苍南山,新月峰。
“所以方景梨也是假名吗?”
“师姐?”
回忆一霎而过,在棠溪镇的过往恍若前尘旧事。少女笃定地回答:“嗯,是的。”
说谎话的最高境界是,连说话者本人亦不知真相。
“哇——”剑宗的后山上,一群黄衣服的外门小弟子围着一个青衣少女发出一阵惊呼。
“有间好神秘啊……”
“是啊,真想去见识一下。”
谁能想到江湖中神秘无踪的有间一隅,竟然藏在棠溪镇?
“听说苍穹派云游已久的前任掌门就是去了那里,修道成仙了。”
“有那么多世外高人去过那里,那他们一定在各种山洞和密室里藏了很多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。”
“师姐师姐,是不是还有三头六臂的神人和飞天遁地的神兽?”
红衣少女眉目疏朗,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。这是她入门三年来,每年门派纳新期都要经历一遍的事情,谁叫她是踏出过山门半步,便已是江湖名人的方景梨呢。
“停……”其中一个打断她们,“你们问那么多,师姐哪回答得过来?”
她嘻嘻一笑,问:“师姐,那你的真名是什么?”
“是啊是啊,你还没说呢。”
日暮将至,未等少女编造,负责督导功课的门派师兄师姐已纷纷回到训练场。
“那边那几个,干嘛呢。”
“像你们这样,明年开春考核还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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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想过了。”
不一会儿,偷懒的众弟子很快便作鸟兽散。
那几位内门弟子呵斥完众人,然后纷纷恭敬地朝停留在原地的红衣少女作了个揖:“梨师姐。”
如果记得不错,这几人还是比自己晚一年入门的弟子,经过两年训练,现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,带领新弟子训练了,而她还丝毫没有长进。
方景梨也不尴尬,同样作揖回应。
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,她偶尔也会恍惚,在棠溪镇的过往都只是一场梦。
初到剑宗,在她尚未能完全接受这一切变故之时,就被人群裹挟着对剑宗掌门张启元行过拜师礼,然后又被告知她那未曾谋面的父母还为她结下了一门娃娃亲。
而众人口中她那个才貌双绝的未婚夫正是张掌门的首徒、自己的顶头大师兄云翎,彼时他在外游历尚未归。
接连变故将方景梨吓得三魂七魄丢了半,一病就是数月。
期间,几乎每隔几天便有不同帮派的人专门上山来看她,每每见了面,都得感慨一句:“这就是当年大战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啊!”
更有甚者拉着她声泪俱下,细数少年时初入江湖与故人并肩作战的那些年。
她想,她那英年早逝的父母一定是顶了天的大善人,要不然为何这破天恩泽几乎能将她淹得喘不过气?
好在方景梨自小便很能察言观色,到了第二年,她已从一开始的慌张无措变得游刃有余,情到浓时还会配合地附和几下哭声。
初次见到传闻中的云翎那天,恰是她来到剑宗第二年的重阳。剑宗每年重阳都会在苍南山上举办了一场赏菊宴,同时也借这次宴会将各派齐聚,让弟子相互交流切磋。
那日又有人来看她了。其中一位婆婆年事已高,却与她的母亲原若瑢有着忘年交情,一见面便拉着她的手疼惜不已。
她自以为应对得体,眼角适时滑落一滴泪,恰在那时,角落里传来一声很低很低的轻笑,人声嘈杂,可那声音实在太过陌生冷淡,她就是发现了。
那不是来自暗处的冷箭,而心虚之人却在一霎间露出被揭穿虚伪后的窘迫。
然而当她抬头,没等来想象中的难堪,却对上一张同样得体的冠玉面容,好像刚刚只是她的错觉。
“云翎回来了,快,来见过你的梨妹妹。”
谁?未等方景梨反应过来,便看见那个少年在众人笑意盈盈的推搡下向自己走来。
“师妹好。”少年刚过山门,肩头上尚且沾着露珠,仿佛真是为了见她一面披星戴月而来。
刚懵懂及笄少女突然意识到那便是与自己牵了红线的人,当即愣在原地,握紧手指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然而脸色绯红,将心事暴露无遗。
她无措地低下头去。
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,还在起哄,好在对方很是善解人意,转过身去挡在她面前,独自接下那些玩笑话。
“各位师叔伯,许久不见了,师父已在前厅备下宴席,让我来请大家同往。”
不愧是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首徒,他大方得体,进退有度,没有擅自作主帮她解围,毕竟同样身处浑水之中,任何解释都显得不清不楚,也没有正色反驳,让她当众难堪,只是巧妙地引开了话题。
众人心里有了数,也没有再继续玩笑,逐渐散去。
只剩他二人时,云翎语气依旧淡淡的,不冷落也不亲昵,说:“我们也走吧。”
初见总是仓惶至极。
方景梨乖巧地跟在他身后,目光有些好奇,又有些贪婪,想知道眼前人,是不是有缘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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