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海城的盛夏,总有一缕似有若无的素馨香在空气里回荡。
顾梦生站在沈府磅礴的牌匾下,被雕花灯笼照出一脸红,她抱着蓝布包裹,怯怯开口:“沈二爷替小的赎了身,嘱我今夜入府,劳烦您给个活计。”
管家风伯半眯着眼,借烛光打量跟前这个单薄瘦弱的小厮。
“叫什么名儿?既是二少爷赎了你,那便等二少爷回来再安排。”风伯提着灯笼在前头带路,边走边说:“瞧你这褴褛模样,倒不像那些花船妓艇出来的。”
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,顾梦生忽然感到一阵寒飕飕。
她垂着脑袋跟在后面,亦步亦趋:“小的名唤梦生,原是大元直街清心庵的仆役。”
清心庵,南海“五大名庵”之一,盛产貌美师姑,所谓的名庵宝刹,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销金窟,官商权贵们喜好在此饮宴求宿,假修道为名,行淫/乐之实。
风伯明显迟钝了一下脚步,叹道:“从师姑厅娶房侍妾回来也就罢了,左不过落个风流的名声,如今……”
沙哑的嗓音在夜间回荡,夹杂着树叶哗哗的声响,起风了,顾梦生光脚踩在青石板上,觉得自己虚浮在半空。
清心庵因棠十娘与音渺两位美人而名噪一时,棠十娘擅琴棋,音渺则以书画著称。关部衙门的周庸大人因为爱好开师姑厅,年初娶了音渺为妾,在南城传为佳话,清心庵更是成了周大人的私邸和办公厅署。
顾梦生自小被棠十娘收养,在清心庵做些洒扫搬运的粗活讨生活,十娘深知孤女沦落风尘的苦楚,安排她女扮男装示人。
一朝阴差阳错,顾梦生竟被沈家二爷赎了身。
沈府五进的大院子,迷宫似的,每进都有朱漆通花大门,两侧挂着洒金楹联,只是夜色下辨不出几个字。
顾梦生随风伯来到后院,立在廊下静候。
四周昏暗,宽阔的庭院里树木繁茂,像一望无垠的深海,间或有萤虫飘来,闪着微光。
月色从枝叶间筛下来,落到地上是跳动的亮斑,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,顾梦生悄悄抬眼,看见一道倜傥的身影自远而来,忽明忽暗。
风伯连忙迎上去,小声道:“二少爷,人已经到了。”
沈世随隔着两步距离,停在顾梦生面前,浓重的影笼罩在她身上。
“棠十娘说,你是她弟弟。”
男人低沉的声线像利刃,切割着顾梦生忐忑的情绪,她心虚地蜷着脚趾,点头。
沈世随看穿了她的害怕,半是安慰半是警告道:“既然来了沈府,不该知道的事不该说的话,今后都要烂在肚子里。”
刻意强调的语气,令人胆寒。
顾梦生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在胸腔内震荡,她翕动嘴唇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传闻沈家二爷为人潇洒风流,行事却狠戾无情,作为最早一批留洋归来的公子哥儿,他既没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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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仕为官,也没有开堂授课,反而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,人都道无奸不商,如今沈世随三个字已然成为老奸巨猾的代名词。
顾梦生迟疑片刻,斟酌道:“二爷替小的赎身,是……是大恩,绝不敢辜负。”
屋里掌了灯,烛火从雕花窗里漏出来,映在院落里头,影影绰绰。
沈世随垂眸看她,侧脸浸在灯光里,一时间在笑,一时间又不笑了。
到底还是孩子,几句话便吓成这样。
风伯从屋里退出来,见顾梦生仍杵在原地,问道:“新来的是安排在房里……还是?”
因为这句话,气氛有了微妙的尴尬。
富贵公子流连花丛本是寻常事,以沈世随的年纪,莫说通房丫鬟,就是三妻四妾也没什么新鲜。风伯在沈府管事多年,知他房内冷清,书童初云平日随侍左右,夜里却是不进屋的,眼下来了这么个小厮,瘦是瘦了些,小脸倒还算清俊,如今世道荒唐,自家二少爷又是离经叛道的性子……
沈世随显然被问住了,他敛着呼吸,望向眼前半大不小的人儿。
沉默间,顾梦生怯怯地抬起头,恰好对上那双喜怒难测的眼睛,她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,脊背绷紧了,连神色也慌张起来。
尽管早有心理准备,可真到了这一步,顾梦生心里仍有些害怕。风月场里作践人的法子她是自小见惯的,可今日,她不仅撞破了沈二爷的秘密,还隐瞒身份入府……
这一切,要从傍晚那场雨开始说起。
夏日的雨落得急,顾梦生淋了一路,将刚采的栀子紧紧护在怀里,这是棠十娘今晚待客用的花,马虎不得。
掌事尼正在前院迎客,看见几个小仆役因为避雨踩脏了地面,便挥舞着棍棒劈头盖脸骂过去,顾梦生躲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,悄悄绕去侧院小门。
外头暑热与雨水交织,庵堂却自有它的清爽,街面上的泥沙与尘气进不来,连同车马的喧嚣也隔绝了。侧院弯曲几折,设有若干静室,此时天色将暗,院里并没有人,静得能听见风雨声。
顾梦生放轻脚步往里走,越走越静,忽然,一个男人推开门,不早不晚,正好碰上。
这时,她听见他身后传来微弱的呼救。
下一秒,男人像拎兔子一样将她拎进静室,门轻轻阖上。
“看见了什么?”
沈世随左手把玩一只青瓷药瓶,右手背在身后,眉目俊朗,语气淬冰。
顾梦生呆望着地上那个人,面容已然僵硬,嘴里吐出一股股黑红的血,泛着腥臭。
看衣着像是衙门里的官员,她眨了眨眼,实话实说:“什么都看见了。”
“既然看见了,离死也不远了。”沈世随将药瓶搁在她篮子里,拾起一朵栀子,手掌开合间,随时都能捻碎。
顾梦生脸色惨白,淋湿的破布衣衫贴着肌肤,凉得后背发麻,身后的檀木供桌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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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一尊金身观音陷在烟火缭绕的光影里,看不太真切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指甲陷进皮肉,凌迟般的钝痛被无限放大。
“入夜后会有扎脚尼过来洒扫,最好先把他藏起来。”顾梦生指着地上没了动静的官员,小声提醒:“方才看见关部的马车停在前门,今夜周大人开筵坐花,现在外头全是官兵。”
话说完,她将栀子倒在桌上盛清水的钵里,花香立时散出来,掩盖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异味。
这是助他脱困的意思。
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,她回头,倒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。
半柱香后,棠十娘房内多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“久仰沈二爷大名,今日梦生冲撞了您,由我赔罪。”棠十娘斟了一杯茶,恭恭敬敬递过去。
沈世随漫不经心地靠在太师椅上,似笑非笑,尽显风流,他褪下一枚玉扳指,左手腕轻晃,投进杯里。
经年熏香的屋子,有股隐约的胭脂味,沈世随几不可见地皱了眉,他指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顾梦生,笃定道:“日后若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,尽管开口,只是这个人,今日我须得带走。”
傲慢,且无礼。
外头雨势骤急,天井的积水眼看就要漫上檐廊,棠十娘揣摩着他话里的含义,心生一计。
顾梦生被支去后厨煮绿豆沙,回来时,沈世随躺在烟塌上假寐,屋内没有烧烟的痕迹。
她心下一紧,连忙搁下碗盏,快步踱去里间。
灯火香烟,纱影朦胧,棠十娘正伏在棋桌前钻研棋局,莹白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,将落未落,犹豫不决。
见她衣衫与发髻未乱,顾梦生这才松了口气。
“沈二爷此人虽城府极深,倒不算太坏,他既肯为你赎身,便不会轻易要你性命,你且随他去沈府,权当避祸。”棠十娘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,笑着宽慰:“此事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,如今这世道命如草芥,何况沈二爷惩治的那位贪官臭名昭著,死不足惜。”
顾梦生想说些什么,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,发不出只言片语,她透过木窗,看见雨势缓了下来,风仍是紧的,吹着树叶瑟瑟作响。
“沈二,快给我拿壶酒来。”
一道温和的男声将顾梦生从那场雨里拽出来,她意识到自己失态,连忙垂头掩饰。
来人谢春休,是沈世随的挚交好友,只见他一身俊雅的青绸长衫,衣襟上别了朵纯白的栀子花。
待到汾酒上桌,两人已经深入浅出地畅聊了一番时事,顾梦生不懂这些,跟着风伯一起斟酒布菜。
南海人少饮汾酒,谢春休抿了一小口,大概是觉得太烈,摇摇头。
沈世随知他平日里不沾烟酒,不过是借酒论事罢了,于是话锋一转,进入正题:“春休兄夜赴清心庵,可见着美人了?”
如此惊险的事情,换旁人估计早就吓破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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胆,偏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生死安危全然不放在心上。
谢春休打了个眼色,示意风伯关门闭窗。
“虽说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,也该从长计议,你今日贸然出手,可是害苦了初云,他来府上报信时没寻着我,情急之下翻进我妹妹的院子,闹出了好大动静……早知清心庵内有人相助,倒也不必这么慌张。”
顾梦生斟酒的手一晃,磕了杯沿。
沈世随懒懒地抬起头,瞟了她一眼,然后将目光转回酒杯里,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:“因缘际会谁又能提前预知,倒是春休兄一向克己复礼,偶尔踏足风月之地,想来别有情趣。”
这样明晃晃的揶揄,令谢春休脸热不已,他压低声音解释道:“还不是为了替你善后,父亲不允许我在外头寻花问柳,今夜的事儿若被他老人家知晓,我是怕要跪上三天三夜祠堂。”
沈世随翘起二郎腿,鞋尖挑着桌布的金线流苏,一摇一晃,闪着光:“那便三日后再议。”
两人交杯换盏,直至深夜,谢春休不胜酒力,歇在了沈家。
风伯因要照料客人,又迟迟等不到初云回来,只得安排顾梦生进房伺候。
“沈家这么些个院子,唯有二少爷这儿不让丫鬟伺候,你既是清心庵出来的,伺候人的活儿想来都懂,机灵着点儿,咱们二少爷给的赏银可不少。”风伯将一块帕巾递给她,仔细嘱咐道:“今夜二少爷喝多了酒,你暂且睡在房里,若是赶你,你就去堂屋,若是留你……你可懂得?”
顾梦生小小年纪便经历生死起落,精神已然恍惚,眼下又被风伯叨了半天,更是困倦交加,她打着哈欠连连点头,唯有听见赏银时,眼里闪动了一下。
清心庵的粗使杂役,大都是未成年的孩子,没有月钱只管饭食,顾梦生仅有的积蓄,不过是棠十娘每年除夕给的两枚压岁铜钱,如今来了沈府,竟有赏银这样的好事,她在心里盘算着,隐隐有些期待。
“过来。”
风伯不知何时退下了,沐浴完的沈世随寻不到帕巾,赤着上身走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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